热炕需要每天填炕,因此也成为母亲每早的必做功课。记忆中每天早晨起床的母亲身上总是有一些炕灰、草屑,或者干粪末。那干粪是烧炕最好的燃料,用木柴太烈,也用不起;用干草太不耐烧,只有那晒干后很末的粪才能烧出温热适中的热炕。
那种混合着青草和别的什么的气味是我所熟悉的。
我在城市多年,一早已背叛了乡村,那种气味也离我远去。但我对家里的那两面大炕记忆犹新.那温热的感觉刻骨铭心。那一年我上小学,回家的路上和几个同学闹着玩,不小心掉到河里,浑身结满了冰块块,母亲一边唠叨一边把我脱得精光,一把塞进热被窝里,我精光的小身体几乎要融化在一股温暖中。三十几年后我仍喋喋不休地向我的孩子们讲这事。他们既不好奇,也不觉得有意思。他们常常把话题引到马拉多纳或是国家队的某个臭脚上去。
一股暖流在某一个冬天溢暖了一个人的全身,但那与别人又有什么相干呢?你尽可以在这股温暖的回味中生活半生或一生,那是你自己的事。有些事用语言表达出来是徒劳的.其实你根本用不着诉说,这种用身体感觉之后的几十年中仍留存在内心的事,根本就是你自己的事,别人无法体会,也无法与你分享。
也就是从那一次.我牢牢记住了温暖的土炕。
另外一件事是,因为我离开了土炕.从此就有了一股寒气侵人我的生命。
也是某一个冬天,我离开了家。当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,离开家就意味着离开每天由母亲烧热的那面大炕。当时的这个行动彻底地改变了我生活的方向,我不清楚那温暖的上炕对于我该有多重要。母亲在帮我收拾行李时,特意准备好了一张厚厚的羊皮让我带上。我说.这根本用不着,再说也太累赞。母亲却说.我知道你们是睡在那木板床上,没有烧炕。没有烧炕要过一个冬天,孩子,你会觉着冷的。 我没有听母亲的话,把一套单薄的被褥铺在板床上。慢慢的,在漫长的冬夜里我开蛤感觉到了冷.我把身休弯曲成一张弓。
我失去了一面炕.得到了一张床。我的生命在度过那个冬天时差不多搁浅了。
我常常抱着那个并不怎么旺的火炉子,火炉子烤热了我的前心.却把我的后背晾在了另一面。那扇松松垮垮的破门扇上糊上去的旧报纸,常常被调皮的学生川尖利的指甲划破,那些划破的裂缝用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。寒风也有着和孩子们一样的脾气,偷偷从门缝中刮进来,然后吹到我的后背上,一股寒气从后背上弥漫开来。从那时开始,我的后背就再没有热过.不管我怎么转过身,背朝着炉子烘烤,但只要转过身来,那脊背就寒气入骨。
在此后的岁月里这个毛病一直保留了下来。人生中许多的事情让人捉摸不透.有些事是你刻意追求的,它始终无法实现,而有些事悄你不留意就一下子刻人你的骨髓,进人你的生命中。像冬天我冰冷的后背,就在每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里告诉我,人生有许多的不经惫.比如数年前的我要是不离开母亲,我年轻的身体在寒气袭人的冬日很舒服地烙在那面大炕上.我的一生都将很温暖。